公墓随想

无极山人

      还没入伏，天气就开始闷热起来。

      今天老娘的病情还算平稳，在姐正伺候娘吃今天第七顿饭的时候，我骑上自行车到村北河堤上散散心。那是我村公墓的所在。
农村的黄昏是宁静的，农村公墓的黄昏更宁静。

      我们村1958年大跃进时，强行把散落在田间的家家户户的祖坟都给铲平了，使人民公社的农田，像大海一样一望无际，平整得连个“小岛”也没有，一派又“大”又“公”的样子。祖坟没有了，村里并没有划出一块地皮建公墓，好在我村地处木刀沟南岸，有足够的非耕地安置作古之人，久而久之，河之阴，堤之阳就形成了我村的公墓。

      墓地是人生的终点站。众多的父老乡亲已经先后入驻这里。这是他们的归宿，也是你我的归宿。

      有空的时候多去几趟公墓，会使你的人生哲学更趋于理性，对你的生活会起一个平衡作用。这个舞台只上演人生大戏的最后一幕，是演绎《庄子•大宗师》折子戏的专场：“夫大块载我以形，劳我以生，佚我以老，息我以死。故善吾生者，乃所以善吾死也”。它教人们认识生劳死息，顺其自然。如果连生死都看开了，还有什么看不开？

      村里的公墓我每年都是要去的。父亲就长眠在这里，清明要去扫墓，十一月初二是父亲的忌日，也是要祭奠的。另外还有农历的七月十五、十月初一这些传统“鬼节日”。
传统节日去公墓，主要是去感恩、怀念、祭奠亲人，带着深厚的感情色彩，“树欲静而风不止，子欲养而亲不待也”（汉•韩婴《韩诗外传》）。而非节日去公墓，似乎更能以平静的心情感悟深刻。

      父亲的墓在河堤的背风向阳处，清明新添的土依然很新，新栽的冬青树长出了新枝。我在父亲墓前伫立片刻，默默地行着注目礼。老娘已经瘫痪在床一年半多。年事已高、病魔缠身，我们尽心尽力伺候，希望老娘再坚持几年。但父母天堂聚首的日子是不会太遥远了。

      23年前，心梗突发，片刻便夺去了慈父的生命。平时我们普遍认为，死亡离我们很远，其实死亡离我们并不遥远，随时随地就有可能使我们遭遇无常。人们常说要树立危机意识，而最缺乏的是人们的生命危机意识，仅今年上半年村民的猝死就使这儿堆起了好几座新坟。甚至连庄子这样的圣贤先哲也曾感叹：“人生天地之间，若白驹过隙，忽然而已”（《知北游》）。

      尘世俗务千头万绪，我们应择其要者马上实施，因为无常随时可能降临。
      人生梦想五彩缤纷，想要做的事很多，大部分无法完成，到此时此地也就不了了之了。其实世界上的事很多都是不了了之的，没有结果就是结果。

      台湾现代禅师李元松曾说：“人的生命就像太阳底下的冰块，不断的融化消失中，人生有什么事值得计较呢？”我的乡亲们祖祖辈辈住在同一个村子里，难免是是非非，磕磕绊绊，而家庭矛盾更难解决，锅碗瓢盆打击乐常年上演。有些事族长解决不了，村长解决不了，乡长、县长来了也解决不了，但到此时此地就解决了。公墓是个万能的法庭，一切世间的不公平，到此都摆平了，统统以身后不平的坟头代替了生前不平的事头。

      蚊子在黄昏就开始出击了，挥之不去，打又打不着，在我被它咬了好几个小疙瘩后，终于让我给拍死了。它吃多了，被利所累飞不了那么快了。
      
      长眠在公墓里的这些人什么都放下了，他们不是自觉自愿的，来这儿以前有那么多的牵挂，大限来时迫不得已都撒手了。如果平时懂得放下，生活潇洒一点，或许活得更长久些。

      过去常说，你那么玩命干什么？一副棺材等着你。现在看来，那是一种奢望：一副棺材板得做多少骨灰盒啊！
     
      每次来公墓我都能找到感性的深度。找理论的深度，读原著，作者，特别是古人论述的深度无以复深。找感性深度，你来公墓好了，或者多参加葬礼，人在死亡面前最容易产生深刻的感悟。

    人们愿意参加婚礼，因为婚礼是新人分泌“多巴胺”而宾客集体分泌“内啡肽”的场所，多巴胺是爱情的催化剂，而内啡肽是人的愉悦剂。这两种物质合成了人们的五彩梦幻，“乱花渐欲迷人眼”。而葬礼是宣告人生五彩梦幻彻底破灭的仪式，“半壁东南三楚雄，刘郎死去霸图空”（孙中山《悼刘道一》），没有迷彩遮眼，更容易参透人生的本质。

    放眼四野，麦茬的黄色已经被玉米的新绿淹没了。在大限没来之前，你认为这也该做那也该做，没你不行。一旦你走了，地球照样转。原来所谓大限，“限”的只是你自己。就像这庄稼，对这茬小麦是“大限”，并没有“限”玉米。而金秋到来，玉米的大限到了，而小麦的机会来了。这算不算生命的轮回？
其实麦收之后，小麦的生命并没有结束，只是生命的形式变了，从长在地里的小麦，变成粮仓里的小麦，继而变成白面，变成馒头、面条，变成碳水化合物、蛋白质，变成新的生命。

      参差错落的坟头上长满了草，各色野花随风摇曳。两只粉蝶在花丛中飞舞，不知道它们是在搜集花粉还是在产卵。卵是蝴蝶的另一种生命形态。是蝴蝶生命轮回的阶段之一：
         蝶
      ↗      ↘
蛹         卵
↖      ↙
虫

      我想人的生命是否也有轮回？人生到此也许没结束，只是变成另一种存在形式，我所不知道的形式。死亡是生命轮回的一个环节，是生命另一种形式的开始。至于是六道轮回，还是超升、涅槃，我就更不知道了。
2012.7.